对抗历史周期律、孤独的先知、毛泽东晚年的历史忧思……
毛泽东的一生,是为人民解放与主权奋斗的一生。从井冈山的星火到中南海的国之重器,他始终将人民视为历史的主体。然而历史从来不是简单的线性叙事,而是充满矛盾与反思的螺旋上升。
毛泽东,这位以人民为信仰的革命领袖,在晚年却常陷入沉思:革命的果实如何不被窃取?人民的主人地位如何永续?他的孤独,源于对“二茬苦”的忧虑,源于对政权变色的警惕。他以“继革”理论和一系列实践,试图打破历史的惯性,为人民主权探索新路。它不仅是对革命成果可能失落的深刻忧患,更是一场关于权力永续、人民主权与社会公正的终极探索。
要理解毛泽东晚年的这种孤独,我们必须首先置身于其思想的源头——毛泽东思想的核心逻辑。毛泽东思想作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,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,强调群众路线、阶级斗争和独立自主的原则。在新中国成立后,这一思想并未停滞于胜利的喜悦,而是进一步深化为对社会主义建设中矛盾的分析。晚年毛泽东的孤独,正源于他对这些矛盾的敏锐把握:当革命者转为统治者,权力如何避免异化?人民主权如何永续不衰?这些问题,在当时高层中鲜有共鸣,甚至引发了误解与争议,使他陷入一种“先知般的孤立”。
回顾新中国的诞生历程,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思想在实践中的辉煌演进。从井冈山的星星之火到延安的窑洞整风,从抗日战争的持久战理论到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,毛泽东始终将人民视为历史的创造者。他在《论联合政府》中指出:“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,一切干部都是人民的勤务员。”这种人民本位的思想,不仅指导了革命的胜利,也奠定了新中国的政权基础。然而,当政权稳固,空间上的迁徙从草莽间的临时指挥所转移至中南海的庄严殿堂,这种转变带来的不仅是地理位置的改变,更是一场严峻的政治与人性的考验。在艰苦卓绝的革命岁月,权力意味着责任与牺牲,与人民同甘共苦是生存的唯一法则。但当功臣们褪去戎装,坐上领导岗位,权力的性质便开始悄然发生变化。
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潜在的危险。他反复提及李自成进京的典故,并非仅仅是告诫官僚们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。这背后蕴含着他对历史周期律的深刻哲学反思:一个以推翻旧王朝、解放人民为目的的革命政权,其失败的根源往往不在于外部敌人的强大,而在于自身内部的腐化与蜕变。
早在1945年延安整风时期,就在《甲申三百年祭》中借李自成农民起义的失败,警示党内同志警惕“骄奢淫逸”的危险。新中国成立后,这一警示进一步深化为对“资产阶级法权”的批判。他认为,当革命者变为统治者,当为人民服务的初心被特权与享受所侵蚀,他们与人民的血肉联系便会逐渐断裂。而一旦脱离了群众这个最根本的力量源泉,任何政权都将如同无根之木,终将枯萎。
这种对历史教训的警醒,在对苏联模式的观察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。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,密切关注苏联的动向。他将苏联的官僚特权集团视为一个活生生的、正在发生的悲剧。在1964年的谈话中,他明确指出:“苏联出了修正主义,赫鲁晓夫上台了,苏联的党变质了,国家变质了。”
他看到,在斯大林去世后,那个曾经高举无产阶级革命旗帜的国家,其权力核心正在被一个脱离群众、垄断资源、为自身利益服务的“新阶级”所占据。这个概念借鉴了南斯拉夫理论家德热拉斯的《新阶级》一书,但将其置于中国语境中,深化为对社会主义社会阶级斗争的分析。他认为,这个新生的特权阶层,虽然身着社会主义的外衣,却行资本主义之实,将工人与农民重新推向被剥削的地位。这是对社会主义的背叛,也是对无数为之牺牲的革命先烈的亵渎。苏联的经验,为毛泽东提供了最直接、最现实的参照,使他确信:政权的变色并非遥不可及的幻想,而是一种现实存在的、必须严加防范的危险。
在历史的警示与现实的观察双重作用下,毛泽东晚年的政治思想进入了一个新的理论探索阶段。他不再仅仅将阶级斗争视为外部敌我矛盾,而是将矛头转向了内部。这体现了毛泽东思想中“主要矛盾”和“次要矛盾”辩证法的深化应用。他矛头所指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资本家,而是一群掌握权力、却背离革命初心的官僚。
这些人,利用手中掌握的公权力,谋取私利,形成事实上的特权阶层。他们高高在上,脱离实际,对人民的疾苦视而不见,对群众的呼声充耳不闻。
毛泽东将这种现象称为“官僚主义”,并将其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认识。在1963年的《反对官僚主义》中,他列举了官僚主义的20种表现形式,如“脱离群众”“不负责任”等,将其视为腐蚀政权肌体、隔绝人民与政府的无形之墙。当官僚主义盛行,人民的权利被架空,人民的利益被漠视,革命的成果便如同被盗取一般。
这种认定构成了毛泽东晚年“继革”理论的核心逻辑。这一理论源于他对社会主义社会矛盾的分析。在《矛盾论》中,毛泽东强调矛盾是普遍存在的;在晚年,他进一步指出,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,在这个时期,旧的阶级残余和新的阶级因素将持续存在。特别是在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内部,由于权力的诱惑和特权的形成,很容易产生一个新的剥削阶级。
如果不对这种危险保持警惕,不对其进行持续的斗争,那么最终的结果将是政权的和平演变,人民将再次沦为被统治、被压迫的对象。1964年,他在批示中指出:“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,是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。”这不是空穴来风,而是基于对国内外形势的深刻判断。
毛泽东的这种警惕,不仅源于对苏联的观察,也源于他对人性的深刻理解。他意识到,革命者在取得政权后,很容易被功劳簿所束缚,被物质享受所腐蚀。当他们不再是为理想而战的战士,而是为权力而活的官僚,他们便与人民站在了对立面。因此,他所担忧的“二茬苦”,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贫困,更是一种政治上的无权与精神上的屈从。他担心,人民重新回到那种“跪着”的状态,而革命的初衷,正是为了让人民“挺起腰杆”。在1975年的谈话中,他感慨道:“我看问题不大,国家变不变颜色的问题。”但这种“不大”的背后,是他对未来的深沉忧虑。这种忧虑,使他晚年常常陷入沉思,鲜有知音共鸣。
面对这种潜在的巨大危险,毛泽东并未止步于理论上的忧虑,而是将之付诸实践,展开了一场旨在防止“二茬苦”的宏大探索。这些探索,虽然在后世引发了巨大的争议,但其背后的逻辑和初衷,却清晰地指向一个核心目标:确保人民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。这体现了毛泽东思想中“理论联系实际”的根本原则。
首先,毛泽东提出并实践了“大民主”的理念。在1966年《五一六通知》中,他倡导通过“大鸣、大放、大字报、大辩论”等形式,赋予人民以直接参与政治、监督干部的权利。这种模式并非是对西方议会民主的简单模仿,而是试图创造一种独特的、自下而上的政治监督机制,根植于中国革命的群众路线。
他希望,通过这种群众性的政治参与,打破官僚体系的壁垒,让人民的呼声直接传达至最高决策层,让那些脱离群众的官僚无处遁形。他坚信,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,只有当人民拥有了直接的、公开的监督权力,才能有效地制约权力的滥用和腐败的滋生。在实践中,这体现在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中,尽管运动中出现了偏差,但其初衷在于唤醒人民的主体意识,防止政权异化。这道防火墙,是毛泽东为捍卫无产阶级政权的纯洁性而设计的制度创新。
其次,毛泽东试图从根本上重塑政治精英的结构。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干部轮换,而是一种系统的、制度性的变革尝试。他大胆提拔了一批来自工农基层的代表进入中央高层,如陈永贵(大寨村支部书记)、吴桂贤(纺织女工)等。这种做法的深层逻辑在于:要确保政权不脱离人民,就必须让人民的代表真正掌握权力。
他认为,只有那些出身底层、经历过苦难、与人民有着深厚感情的劳动者,才能真正理解人民的需求,才能在决策中真正为人民的利益考虑。这种“从底层到高层”的干部选拔模式,是对传统精英政治的彻底挑战,也是他防止政权变色、确保人民主权的一次大胆实践。1975年,在第四届全国人大会议上,多位工农代表进入领导层,这正是毛泽东推动的结果。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,从源头上确保政权的底色不改,让“人民当家作主”不只是一句口号,而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政治现实。
最后,毛泽东强调对意识形态的持续改造。在他看来,物质上的腐败往往始于思想上的蜕变。他深知,在政权建立后,革命者很容易被物质享受所迷惑,被资产阶级思想所腐蚀。因此,他要求干部们必须参加劳动、与群众同甘共苦,以保持思想上的纯洁性。
1966年的“五七指示”提出建立“五七干校”,让干部、知识分子下放劳动,接受再教育。这是一种对精神世界的持续塑造,是毛泽东防止“二茬苦”的最后一道防线。他希望,通过思想上的警惕和改造,能够从根本上对抗权力和物质带来的异化,确保革命的火种永远燃烧。
在1974年的批示中,他强调:“要斗私批修”,即通过批判修正主义,改造世界观。这体现了毛泽东思想中“人的因素第一”的观点,将人的思想改造视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保障。
回顾毛泽东晚年为防止“老百姓吃二茬苦、受二茬罪”所做的所有努力,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,他最放不下的,不是任何个人,不是他的亲人或朋友,而是他用半个世纪的奋斗所唤醒、所解放的劳苦大众。他的忧患,并非源于个人的情绪,而是一种对历史周期的深刻警觉,一种对人民命运的终极关怀。他试图以一己之力,对抗历史的惯性,试图打破“打江山坐江山”的传统宿命,为人民主权的永续探索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。
毛泽东的遗产,不在于具体的制度实践,而在于其思想的穿透力。他告诉我们,一个以人民名义建立的政权,其最大的危险,不是来自外部的颠覆,而是来自内部的异化。他提醒我们,人民的权力,必须通过持续的、有效的机制来保障,否则,它便会成为少数人牟取私利的工具。他告诫我们,只有当人民真正站起来,掌握了自己的命运,革命的果实才不会被窃取。
毛泽东晚年的孤独,是历史的悲剧性注脚,却也是思想的永恒光芒。在1976年9月9日,他离世前的那段日子,他或许仍在回想井冈山的烽火、延安的灯光,以及亿万人民的笑脸。那份孤独,源于他对未来的先见,却无人能完全分担。但正如他在《七律·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》中写道: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人间正道是沧桑。”他的思想,如长江之水,奔腾不息,指引着后世前行。